汉方药走俏日本 洋中药为何逆袭中国

十年后,中国市场上最有名的中药品牌可能是日本生产的。这是津村制药社长加藤照和的雄心壮志,却反映了中医在中国大陆的困境。

2018年2月14日,日经中文网消息,日本津村制药(Tsumura)将与中国的平安保险合作,扩大在华的中药销售,既定目标是:2027年销售额达到100亿元人民币。社长加藤照和表示:“力争在中国市场上成为最有名的中药品牌。”

津村是日本最大的“汉方药”(中药)企业,所产中药的大多数配方取自东汉医学家张仲景所著的《伤寒杂病论》。如今,依靠中国古方成了气候的日企欲大举返销日产中药,还想在市场竞争中拔得头筹。这对中国中医药界来说,既是挑战书,也是一剂猛药。

《伤寒杂病论》在后世分作《伤寒论》与《金匮要略》两书,其中所列方剂被尊为“经方”,影响远至朝鲜、日本。文革期间,在河南南阳,张仲景的塑像被捣毁,墓亭和石碑被砸烂。张仲景纪念馆的展览品被洗劫一空。

《伤寒杂病论》是东汉医学家张仲景的巨著,影响远至朝鲜、日本。(公有领域)

日本是一面镜子

中医于五六世纪传入日本,被称为“汉方医学”,中药被称为“汉方药”。明治维新时期,政府大力兴办西医,占据日本医疗主流一千多年的中医被废止。此后,相继有著名医师逆流疾呼,力主复兴汉方。他们的学术研究对中日两国的中医界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10年,信州名医和田启十郎撰写了《医界之铁椎》,指出:“西医非万能,汉方非陈腐”。和田被称为“守护濒临灭绝汉方之先人”。

汤本求真是另一位“西学汉”的医界宗师。他于1927年起,出版《皇汉医学》系列著作,对《伤寒论》与《金匮要略》加以综合注释,再分述中医治疗法则。汤本基于长期的临床实践,提出“中医数千年来就亿万人体研究所得之病理及其药能,历千锤百炼之后得出结论,立为方剂,故于实际上每有奇效。”

大塚敬节是日本医学会“最高功勋奖”得主,师从汤本求真。他说过:“汉方医学实际上是很了不起的高级临床医学。”“《伤寒论》是世界最高的论述治疗学的古典医著。”

这一批学者锲而不舍,刻苦钻研。他们对中医的敬重、信服和积极实践,无疑是促成汉方复兴的内在动力。

1967年,日本国会通过议案,修改了健康保险法,将59种中药正式列入临床应用的药品当中,中药材首次进入日本医保目录。

1972年到1974年间,日本公布了《OTC汉方制剂承认标准》,收录了210个中医处方(2010年增加到236个),明确规定了汉方制剂的成分、规格和功能效用,其中150个列入医疗保险报销范围。这些处方主要来源于《伤寒杂病论》以及后世著名医家。

1976年,根据中医处方制作的复方颗粒剂被纳入医保目录,并免除了新药注册认证的临床试验环节。

于是,汉方医学掀开了复兴的篇章,自上世纪80年代起迅速发展。几十年来,日本各界民众对汉方药的需求不断扩大。据调查公司IMS Japan统计,2016年度日本医疗用汉方药的市场规模按药价计算达到1481亿日元,比2006年度增长了56%。

2001年,根据日本文部科学省发布的《典型核心课程指南》,汉方医学成为医学和药学教育的必修科目。从2004年4月起,日本80个医科大学及综合性大学的医学系,都开始讲授中医。

谈到典型核心课程的调整,北里大学东洋医学综合研究所所长花轮寿彦表示,当今时代的健康焦点是慢性病和老化。他说:“在这个领域中,研究局部的西欧的科学主义已经走到了尽头,因此将身心融为一体,着眼于人的整体的中医浮出了水面”。“历史的潮流站在我们一边了。”

图为2018年8月东京一家汉方药店外观。

“汉方药”因何走俏

2017年传统新年前夕,中国大陆多地被雾霾笼罩。在东京银座、秋叶原和大阪心斋桥等许多药妆店,“小林制药”贴出了“清肺汤DUSMOCK”的促销海报——在阴沉灰暗的天空背景上,写着“适合空气污染”六个中文大字。这款设计,锁定即将到来的大批中国游客。

“清肺汤”本以中年吸烟者为销售对象,后因大陆霾情严重,厂家转而向中国游客大力推销,受到追捧。为此,2017年初,“小林制药”把“清肺汤”的产量增加30%,达到约110万包。

据参考消息网等媒体报导,日本官方统计,2015年,499万中国游客在日本共消费800亿元人民币,药品一项位居消费列表的前端。数据还显示,中国人在日本药店平均消费从2010年的551元激增至2015年的5200元。在被抢购的药品当中,就有相当比例的“汉方药”。

图为2018年8月东京药店里售卖的汉方药。(卢勇)

日本中药好在哪里?大陆用户反馈说:“服用方便”、“药物质量好”、“质量标准可控”,“有些经典方的成药国内没有,而日本有。”

一位中国网友曾在北里大学东洋医学综合研究所进修,他总结了汉方药的优势:工艺水平高,提纯技术好,颗粒剂根据古方原方进行制作,不做加减。

导游小黄说:“相比国内产品,汉方药规范化程度更高,有效成分、不良反应都标示得很清楚。”

“龙角散”润喉糖是日本的老字号,生产企业龙角散社第八代社长藤井隆太2016年初对日本记者表示:“我们在生产上,不仅要认真分析中草药的成分,进行细致的检测,还要精心考量成分的组合方式、加工方法、商品化形式等等,只有这样才能提高产品信誉。我想这样生产方式是非常难得的,世界上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细致的国家。”

图为2018年8月东京药店里售卖的救心株式会社生产的“救心丹”,此药是在苏州雷允上诵芬堂名药六神丸的基础上研制而成。(卢勇)

领跑的津村

“为什么我们的传家宝中药,成了日本的摇钱树?”

大建中汤、抑肝散、补中益气汤、六君子汤、芍药甘草汤、麦门冬汤、加味逍遥散、牛车肾气丸、柴苓汤、五苓散——这十大处方,排在津村制药2016年医疗汉方制剂销售额的前十名。

津村是汉方药的生产巨头,2016财年销售额为1149亿日元,折合10亿美元,其中汉方药制剂占比95.4%。津村80%的汉方药材来自中国。公司在中国建设了70多处GAP(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药材种植基地,而同仁堂仅拥有8处GAP基地。

津村的品质管理十分严格,落实在原料种植、采摘、切制、提取、浸膏粉末制作、存储运输等各个环节。21世纪初,津村启动了生药可追溯体系,每个药材都可追溯出自哪块土地。

2011年,津村宣布,公司已经实现了中药重要材料——甘草的大规模人工栽培。这意味着,今后其将不必单纯依靠中国的天然甘草。为此,津村花费了十年时间。

津村在所有的商品分类和服务分类上都申请注册了英文、日文、图形商标,并将这三类商标在多个国家进行了注册,让商标走在市场前面。

津村2021年的愿景是:实现大建中汤在美国的开发和上市,以及在中国挑战开拓新事业。

日本汉方药
图为日本津村制药生产的汉方药。(卢勇)
“汉方药”受到中国游客的欢迎。图为2018年8月东京药店里售卖的“葛根汤”。(卢勇)
“汉方药”受到中国游客的欢迎。图为2018年8月东京药店里售卖的“正露丸”。(卢勇)

中医的困境

目前,若以患者群、药材药品市场、医院规模及数量为指数,中国仍然是中医大国。然而,中医前途惨淡、恐将消亡的说法不绝于耳。与之相对的,是中医在海外的发展热潮,还有“汉方”、“韩医”等外来客的强势进军。

2011年9月14日,“全国中医基本现状”调查公布。这是1949年以来对中医综合情况进行的首次全国调查。调查发现,中医药事业的发展水平在地区间和省际间不均衡;每万人口中,中医类别执业医师数仅为3.06人,医师资质明显不足。

媒体发布此消息时,在标题中提问:中医“家底”为何如此薄?

时任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副局长于文明说,“调查中发现了中医药事业发展存在的一些困难和问题,有的是由于体制、机制问题,有的是政策法规落实不到位,有的是中医药自身规律和特色优势没有得到尊重和发挥,有的是在新形势下中医药事业发展中出现的新问题。”

于文明提到的四个方面的问题,前三项都是人为原因,导致的结果是:中医人才缺失,经验传承浮现危机,科研投入匮乏,新药审批费时,中医严重西医化,忽视对药材资源的保护和管理等等。

事实上,中国已沦为日韩等国中药产品的原料供应商,在用本国的药材资源支撑著多个实力远超自己的竞争对手。有学者说:“我们生产一些很便宜的中药材,出口到日本、欧洲,他们生产成一些很贵的、赚钱的产品。日本跟德国才是中药最赚钱的两个地方。”

神威药业集团董事长李振江说,“中药材大量出口,严重削弱我国中药产业的国际竞争力。”他建议,将中药材列入国家战略性资源,给予重点保护,避免出现无药材可用的局面。

2008年,《中国医院院长》杂志刊发《百年来中医命运全被外力掌控 末路中医寂寞传承》一文,综述了当时中医发展所遭遇的难题。

中医泰斗吕炳奎之子、北京羲黄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吕嘉戈表示,中共建政初期,“西医只有4万人,中医有50万,现在西医180万,中医还不到30万。人口增加了,中医从业者不仅没增长,水平还降低了。”

文章描述了中药炮制队伍面临的传承危机,上海中药行业协会明建华表示,“这么多年,政府对老药工技术级别认定没人管,老药工的职称不高、补助不高,干到老都还是个药工。”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原副局长张洪魁回忆说,1986年全国老药工工作会议后,曾经形成了一个文件,得到了国务院批准,要对老药工每个月补助15元。这在那个年代相当于两级工资。但是后来进入市场经济了,该计划没有得到落实。

有专家指出,政府没有按照中医的发展规律来管理中医。例如,1999年5月实施的《执业医师法》规定,参加资格考试者,必须具备4年以上医学院校的学历,而大批民间中医师不具文凭,拿不到执业医师证,因而成了“非法行医者”。

该文还点出,“中西医结合”导致中医被严重西化。时任广东省中医院宣传部部长胡延滨表示,中医经方经历了上千年验证,不需要再经过临床验证和西医步骤了,“现在非要通过小白鼠实验验证中医”。

2006年10月13日,《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告别中医,还是拯救中医》,无锡市中医院副院长沈崇德受访时表示,中医最大的危机是后继无人。他说:“管中医的人学的是西医,教中医的人学的也是西医。

中医还能发展、发扬吗?”

大量的调查、报告和采访显示,在市场份额、原材料产地、专利所属权、医药标准、文化认知度等诸多方面,中国的中医都远远地落在了许多国家后面。与此同时,国内消费者对进口中药的认可度却在逐渐增强。

根据中国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商会数据,进口中药金额从2010年开始一直保持上升趋势。中国海关数据显示,2017年,中国中成药出口金额为2.50亿美元,进口为3.68亿美元,逆差达1.18亿美元。

《世界专利数据库》统计资料显示,在世界中草药和植物药专利申请中,中药专利申请量占比达44.4%,中国的中药专利申请仅占0.3%。以江苏道地药材薄荷为例,现已有8项专利流至美国。

目前,中医热在海外方兴未艾,而在中国国内,中医却形势严峻。(公有领域)

中医的土壤

2016年11月,媒体介绍了一位黑人中医的故事。来自西非马里的迪亚拉原本学习西医,在中国留学时迷上了中医,为此他苦学古文、背诵《黄帝内经》,四处求教,终于取得中医博士学位。现在,他在成都一所中医院坐诊,病人络绎不绝。

迪亚拉说:“中医的科学性是根本不需要讨论的事。如果他们认为西医是科学,我就要反过来问,西医在中国才不到200年历史,而中华民族有5000年历史。这个民族发展了这么多年,文明延续不断,如果不是中医,这个民族的生存、健康是怎么实现的?”

James Flowers曾担任澳洲中医针灸协会的会长,他认为,要想成为一个好中医,仅仅了解中草药和针灸穴位是远远不够的。他说,“中医是深深地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之‘德、仁、义、礼、智、信’等道德标准之上而发展来的,其实质就是教人如何做人。过去,许多中医古籍都涉及到此问题,强调当诊断病情的时候,要找出内心的问题。”

加拿大著名中医学者胡碧玲(Brenda Hood)认为,“中西医结合”是中医误区,其思路和效果“暗藏了中医的灭亡”,“因为中医看病是在生命的层次看病,西医看病是在肉体的层次看病。”她因此断言,“中医在中国没有发展的土壤”。

美国在过去40年里,建立了中国大陆之外最完整、最具规模的中医教育体系。巩昌镇是美国中医学院院长、全美中医药学会教育委员会主任,他提到了“民有、民享、民治”的美国特质。

巩昌镇说:“这条治理原则既适用于国家机构也适用于民间组织。我们的中医行业和其它行业一样,我们的认证机构ACAOM也是一个自己管理自己的民间机构,它不隶属于任何政府机构,但是它服从于教育部机构的认证。”

德国汉学家曼福瑞德‧波克特(Manfred Porkert)是慕尼黑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中医理论基础教授。上个世纪80年代,他评论说:“中医药在中国至今没有受到文化上的虔诚对待,没有确定其科学传统地位而进行认识论的研究和合理的科学探讨,所受到的是教条式的轻视和文化摧残。”

今天,波克特的评判是否依然适用?难道说,当年红卫兵抡起铁锤,砸向“医圣”塑像时,中医在今日的黯然就已注定?2027年,津村制药将会如其所愿,称霸中国中药市场吗?

参考资料:

  1. 修金来、刘巍:“百年来中医命运全被外力掌控 末路中医寂寞传承”,《中国医院院长》。
  2. 蒋科峰、边静:“胡碧玲 :中医在中国会死掉,但会在外国开花结果”,《中国商界》,2010年7月21日。
  3. 张石: “日本人为什么不像中国人那样攻击中医”, 腾讯· 大家,2015年10月9日。
  4. 顾泳、黄杨子:《【分析】岛国购药热,只因国内“有方无药”?》,上观新闻,2016年3月6日。
  5. 杨 瑾 、加茂智嗣、能濑爱加:《汉方药在日本的发展现状》,《中草药》 (Chinese Traditional and Herbal Drugs) 第47卷第15期, 2016年8月。
  6. 津村集团公司报告2017
  7. 《美国中医教育访谈录(一)》,《中医药导报》,2017年14期。
  8. 西冈杏:《日本汉方药企欲在华实现年销售额100亿元》,日经中文网,2018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