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郭嵩焘参观巴黎世博会
苦差
对郭嵩焘来说,仕途充满了起伏。
19岁就考上举人的他,之后连续参加了5次会试才在29岁那年高中进士。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一条康庄大道,却又因双亲相继过世而不得不在仕途起步阶段就回家“丁忧”,这一别官场,就是5年。
1851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郭嵩焘在湖南老家帮助他的老乡曾国藩一起兴办团练,组建后来赫赫有名的湘军。但身为曾国藩得力助手的郭嵩焘,却又只有“赞襄”之力,而无实际“战功”,终与封疆授爵无缘。
之后,郭嵩焘仕途辗转天津、山东等地,又因性格耿直,不求一团和气,而先后得罪亲王僧格林沁、山东巡抚文煜等一众官员,屡遭朝廷贬斥。
不巧这时在云南发生了“马嘉理事件”,英国翻译官被杀,惹得大英帝国震怒。英人除要求各项赔偿外,特别提出要清政府派大员“赴英道歉”。
这可了不得!历来天朝只讲“宗藩关系”而无所谓“外交”之事,从来都只有蛮夷“称臣纳贡”之礼,而绝无“天使”道歉之举。要知道,当年清政府宁愿割地赔款,也坚决不愿意让夷人的使节进入北京城。
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失败后,被迫签订中英、中法天津条约,外国公使才进了北京。但为了维护位于“天下体系”中心的天朝尊严,这么多年来,从来都只见外使来华,不见中使出洋,实在迫不得已,也不过是羞答答地派出一个以美国人蒲安臣为首的“奇特”使团出访列国。
纵使“闭关锁国”的防线被洋人的“坚船利炮”冲破,但“夷夏大防”却一直固若金汤。
如今,却到了不得不派中国高官专赴英国道歉的地步了,出使英国无异于天下“头号苦差”。
但苦差也必须有人做,被冷落多时的郭嵩焘就进入了视野。一来郭嵩焘素以“通洋务”知名,二来此时身上并无重责,三来么,历来“书生意气”的郭嵩焘想必不会拒绝这个“苟利国家”的差事。
就连慈禧也亲自来做思想工作,毕竟这么大口“锅”,必须有人来背。慈禧开导郭嵩焘道:“你不要理睬旁人说你闲话,他们都是局外人,根本不懂得事理。况且现在国家兵弱财乏,怎么能再去激起战事?你只要一心替国家做事,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皇帝肯定懂得你的心意。”
郭嵩焘毕竟颇有担当,他说:“现在时事这么艰辛,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就这样,郭嵩焘顶着几乎满朝士大夫的讥讽踏上了出使英国之旅,而在他身后的家乡,“汉奸”的舆论压力喧嚣直上,他的府邸差点被愤怒的人群烧毁。
人们还专门写了首对联讽刺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但郭嵩焘的才能毕竟彰显于世,1863年,45岁的郭嵩焘奉命署理广东巡抚。第一次担任封疆大吏,这本应成为他仕途的转机,却不曾想所谓“书生意气”终究难容于清季的官场,1866年,郭嵩焘被罢免巡抚一职,黯然回到湖南,以讲学为业。
这一待,又是近10年。
眼界
1876年10月17日夜,年已58的郭嵩焘从上海登船赴英,出任中国首任驻英公使,前往谢罪并常驻。
离开“父母之邦”,远赴“虎狼之地”,郭嵩焘的心情是复杂的,但所背负的责任和心中的抱负,驱使他必须尽可能成功地完成使命。
还在船上,他便被一个崭新的世界所吸引,在通过《泰晤士报》了解相关情况时,他知道了英国有一个总兵勒尔斯正在遥远的北极进行探索,还听闻有英国人比赛横渡英吉利海峡,败而不馁,最终成功的故事。
这类事件,在中国闻所未闻,但却引起了郭嵩焘的兴趣,他感慨道:“(英人)争奇斗险,不畏险阻而勇于自试,其心境岂可量哉!”这些洋人不再是“不同种类”的“虎狼之辈”,而是拥有探索精神、不断奋进的冒险者。
刚到伦敦,郭嵩焘就被当地的繁华景象所震撼,“街市灯如明星万点,车马涛涛,气成烟雾”,“阛阓(即街道)之盛,宫室之美,殆无复加!”
他还被伦敦彼时汇聚世界的特性所吸引,在参观蜡人馆时,看见馆内的蜡像都是来自世界的名人,中国的则是林则徐像,并且“神貌皆酷肖也”。
郭嵩焘考察了各类实业经济,在印刷厂,他得知《泰晤士报》每日印刷的报纸竟达7万份,但所需工人不过30余人。在邮电局,他惊异于只粘一张邮票,便可将“远至数万里,近至同居一城”的信件加以递送,更惊异于电报的跨洋使用。在电器厂,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对他大谈“电气之道”,使郭嵩焘连练称道。
除了器物层面的强大冲击,郭嵩焘更是超越了表层文化交流的限制,主动去了解了英国的政治制度。
他惊奇于英国的政治架构,更惊奇于在上议院看到妇女参政,其中竟有两名妇女讨论的是中国政治,还说得颇有见地,他感慨道:“此二夫人……中国士大夫所不能逮也。”
如此巨大的冲击,已然将郭嵩焘心中的中英关系彻底颠倒了过来。如今,清政府的落后、迂腐、封闭,一切缺点在英国的反衬下被凸显了出来。郭嵩焘心中最后一点的“天朝之梦”被击得粉碎。他意识到,英国“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而中国士大夫却无人意识到这点。
他要把自己的所见所思如实记录下来,上报高层,以期能够改变中国的面貌。2万多字的《使西纪程》诞生了,但迎接郭嵩焘的,却是更加忐忑的命运。
晚景
郭嵩焘的《使西纪程》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他在报告中不仅高度赞扬了洋人的器物,更是肯定了洋人的“政教”,并且声称这些“夷狄”,竟然也拥有“两千年文明”的光辉传承。
这可是动摇国本,用夷变夏。
攻击纷至沓来,有人称他“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有人弹劾他“天地所不容,万古所不赦,有二心于英国。”更有人悲愤道:“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
迫于压力,《使西纪程》遭遇毁版。
而清政府用以牵制郭嵩焘的驻英副使刘锡鸿,自然不能放过这一升官发财的大好机会,他一连列出“十大罪状”状告郭嵩焘,其中代表性“罪状”有:
参观洋人炮台,披了洋人递给他的衣服,就算冻死,也不应披洋人之衣;在宴会上遇巴西国王,竟然起立相见,堂堂天朝使节,向小国主致敬;在白金汉宫听西洋音乐,竟然去看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
刘锡鸿非常“大义凛然”,他说:“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在多方攻击下,1879年1月,郭嵩焘被撤职归国。迎接他的,是家乡遍布的揭贴和汹涌的人群,指责他“沟通洋人”。在一片辱骂声中,郭嵩焘彻底离开了政治舞台。
纵使驻英期间,他颇有成绩,也得到了英国政府、民间的好评。
纵使慈禧也不得不承认:“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
十分欣赏郭嵩焘的李鸿章感慨道:“筠仙(郭嵩焘)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不曾想毁谤竟如此严重,如果达官贵人都把他的经历视作教训,那中国一定没有振兴的时候,以后更是难以自存。”
郭嵩焘凄凉的晚年在蛰居中度过,他感慨朝野上下:“说的人多,做的人少,做的人被说的人折磨。”
如今的中国,开放一词早已成为上下共识。2018年,改革开放迎来40周年,2019年两会,中国通过《外商投资法》,预示着中国将进一步扩大开放。如果说140多年前,郭嵩焘的那次睁眼看世界还是一种小心的试探,带来的是惊讶和羡慕,那么如今,中国日渐进入世界舞台中心,展示的是自信与从容。
当年,驻英国的郭嵩焘与国内信息往来,全凭信件,一条信息往往经月始达,而如今,中国移动全球通、5G等新技术新服务,助力畅连全球,沟通中外,中国的对外开放有了实实在在的技术基础。
晚年的郭嵩焘还给自己写了一首《戏书小象》,最后一句是:“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睁眼看世界让郭嵩焘看到了历史大势,才有“定识人间有此人”的自信。对国家来说,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自信何来?唯有开放。
文/燕歌萧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