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Jack CHEN比利时律师
（曾在乌克兰工作/生活）
个人英文网站：http://avocatchen.eu/
序言
这几年在比利时身边经常有不同的朋友问，Jack，乌克兰不是你的第二故乡吗，你怎么不写一点东西呢。有时候自己都感觉惭愧，从乌克兰回到比利时已经三年多了，总是说工作太忙，小孩太小；每天各种公务应酬，家庭琐事，体育活动，旅行度假，就是一直没有时间和精力写文章。以前有个微信公众号，也都已经一年多没有更新了。其实主要是因为懒惰。
倒不是说忘了乌克兰。一直很关心战争的进展，期待胜利的消息。自己也不时会做点微不足道的力所能及的小贡献。身边的乌克兰朋友需要的时候，也会经常提供一些免费的协助以及法律援助。但是确实没有写过任何东西。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之一。没有为乌克兰的胜利摇旗呐喊出力。
而现在战争已经进入第四年了。什么时候能够真正结束，甚至会不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甚至核战争，没有人知道。所以我想，虽然我对乌克兰的了解有限，身边的朋友也都是普通人，没有什么权贵，也不是什么专家学者 – 有些人还在乌克兰，有些现在流落在世界各地 – 有些永远失去了家庭，亲人或者朋友 – 但是，听听他们的声音，了解他们的经历和想法，写出来分享给大家应该也是不错的 – 尤其是对于没有去过乌克兰，或者没有在乌克兰生活过的朋友，也许可以作为一个了解乌克兰普通民众真实想法的小窗口吧。
而且，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俄语也说сколько людей, столько и мнений。事实上，有些乌克兰朋友对我的想法也很感兴趣。他们说，Jack，你就当作写日记吧，写好了也发给我们看看。中文没有关系。
归根结底，在权力面前，我们都是普通人。在残酷的战争面前，我们往往无能为力。恰如泰戈尔在他的《飞鸟集》里所描述地那样：‘谢谢上帝，我不是一个权力的轮子，而是被压在这轮子下的活人之一’。
（I thank thee that I am none of the wheels of power but I am one with the living creatures that are crushed by it – Stray Birds 49）.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未来。希望乌克兰的朋友们，有勇气且有智慧，而且有力量，可以尽快实现真正的胜利和长久的和平。
是为序。
同时也感谢所有参与访谈的乌克兰朋友们的支持。感谢协助整理资料，翻译，编辑并发表的朋友们的辛苦工作。在此一并致谢。
Jack CHEN
比利时注册律师
布鲁塞尔
2025年3月
第一个问题：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其实最近和朋友们聊了很多话题。由于时间和精力及篇幅有限，每一期我们都只选择其中之一。今天是第一个话题。以匿名的访谈问答的形式。
Jack CHEN：
请问您认为战争今年（2025）会结束吗？或者说，您预计战争什么时候将结束？如果可能的话，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
说明一下，由于篇幅有限，我们只精选了少输比较有代表性的答复。在翻译的过程中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需要偶尔有部分删节。
我的朋友K（法律工作者，基辅）答复道：“Jack，结束战争的概念对于各方来说都是不同的 ——不，我不相信战争今年会结束 – 可能还需要3-5年– 也许当俄罗斯解体战争才会结束“。
* 另外一个朋友A （艺术家，利沃夫）则认为，“我不相信战争今年会结束。或许会达成暂时停火的协议，但俄罗斯会借此增强军事力量并再次发动袭击，一如既往地违反所有协议”。
* 而另外一个朋友I（志愿者，比利时）的意见也很有代表性，她说，“我不相信战争今年会结束。我不喜欢做预测，所以我不知道战争要多久才能结束。一旦俄罗斯人自愿离开乌克兰领土，战争就会结束。乌克兰人没有、也不打算攻击俄罗斯，而且正如大众媒体所见，乌克兰没有入侵任何国家，也没有挑衅任何人。 俄罗斯本身就进入了乌克兰领土‘。
* 来自基辅的项目经理Y也持同样的观点，她说，‘’Jack， 首先，必须强调的是，这不是一场“俄乌战争”，而是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将其称为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是为了给侵略者提供某种合法性，就好像这是一场平等的冲突。事实上，这是俄罗斯单方面的侵略行为，攻击一个主权国家，违反了所有国际准则。。。
乌克兰不准备为了和平而放弃自己的领土。你怎么能和一个杀害你的孩子、强奸你的妻子并夺走你的一切的人签订协议呢？
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和平并不是解决办法。这样的“和平”只不过是普京下一次侵略前的暂时停顿。乌克兰不仅在为自己的土地而战，也在为正义而战，为纪念逝去的人们而战，为子孙后代在自由安全的国家生活的权利而战。
只有当侵略者受到惩罚、乌克兰恢复其合法边界、正义得到伸张时，真正的和平才有可能。我们决不能接受为邪恶辩护并给敌人重犯罪行提供机会的妥协“。
* 而一个乌克兰朋友（IT技术员， 匿名）甚至说，“Jack，相信我，战争不会结束，相反，很有可能会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因为欧洲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源地。根据黑格尔法则，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 我们正不可避免地走向第三次世界大战 – 也同样发源于欧洲，是符合逻辑的”。
“而且，如果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很可能就是核战争。想想过去切尔诺贝利事件悲剧，想想现在扎波罗热核电站发生的战斗 – 爱因斯坦也曾经预言：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怎么打，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用的是棍子和石头“。
当然，世界大战乃至核战争这是极个别的悲观看法。在我们所有的访谈对象里，只有不到2%的朋友表达了类似的担忧。绝大多数乌克兰认为这只可能是一场地区局部战争，因为美国和欧盟等国家不会接纳乌克兰加入北约。
* 另外一个朋友O女士则表达了她对政府腐败的担忧 （基辅，公司职员），她说，“我真想相信战争将在今年结束。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乌克兰总统希望结束这一切。他和他的随行人员从战争中赚取了大量金钱，阻止战争并不符合他的利益”。
事实上，不止O女士一个人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比如说，T女士（公司职员，基辅）也说，‘’我想，一切都早已计划好了，只是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还未确定。我们有多少人会死去，不是别人的，不是欧洲的，不是美国的，而是我们的。
俄罗斯政客几十年来一直在对其公民进行洗脑，使他们变成羊群并憎恨我们。这正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当然，也有一些理智的人认为，情况不应该如此。
我们为了语言而互相“吃掉”对方，而语言的选择仅仅是个人自己的选择。乌克兰语的推广要柔和、友好。人们不再互相支持，而是开始因语言和地域而分裂。人们早就应该明白，一切战争都是有人发动的，并不是为了人民自己的利益。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都是统治者自己的野心。在我们看来，这是普京的野心。而且，我们现在的这种状况，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腐败“。
为此我特意查了一下最新的民调，在乌克兰目前大致有30%左右的公民对总统缺乏信任。也就是说，泽连斯基的支持率其实还是挺高的（将近70%） – 在欧美的话这是很高的支持率了。所以O女士的看法可能只是少数意见。但是腐败问题仍然值得重视。我们打算以后专门就此做一个更深入的访谈。
* 我家的清洁工E女士也来自乌克兰。她的观点是战争今年会结束，因为很多人已经战死疆场，再打下去乌克兰都没人了。所以很可能会被迫接受停火。她说她认识的人里面就有将近30人在前线阵亡。她来自基辅州乡下农村。我没有去过。但她给我看过她家乡的照片和视频。很漂亮的田园风光，但是在乌克兰也不是富裕地区。我问她，那如果今年战争结束了，你会回乌克兰吗？她说，不会。女儿喜欢比利时。打算让她继续在比利时上学。E女士憎恨所有的政客。因为真正上前线当炮灰的都是普通民众的孩子。战争是政客们的游戏（game/игра）。她说，Jack，这是政客们的一场游戏。为了什么？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来比利时之前，她在乌克兰也有正式体面工作。现在在比利时则必须重新学习语言。接受新的职业培训。但是为了小孩，她甚至准备和远在乌克兰的丈夫离婚。因为她已经不准备再带孩子回乌克兰了。
事实上，身边不少有小孩的乌克兰朋友都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为了小孩的安全，学习和成长，即使战争现在结束了，他们也不会返回乌克兰。他们希望在欧洲，在北美定居。我感觉乌克兰战争造成的大量成年男性死亡，伤残，以及大量妇女儿童人口流失在世界各地的问题是很严重的。以后有空应该做一个专门的访谈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 我的朋友M早一段时间过生日（基辅，公司职员），我们在网上随便聊了几句。她说，Jack，我爸爸今天收到了征兵通知。我问，你爸爸多大年纪了？她说，57。我说，这么大年纪了他也得入伍吗？M说，不会。他身体不好，下个月将要做手术。我问，那为什么他会收到通知啊？她说，政府给每个人都发通知。M又说，Jack，也许我明天会回答（你的问题），虽然我对政治等问题感到非常沮丧。我讨厌他们所有人：欧洲，美国，俄罗斯和所有从战争中获利的人都应该在不久的将来下地狱。另外一个朋友V（法律工作者，哈尔科夫）也说，现在征兵很困难。前线缺人。政府甚至直接在街上抓壮丁。V认为战争应该尽快结束。不应继续做太多无谓牺牲。因为如果北约不参战，仅靠乌克兰，要取得完全的胜利并且收回全部的领土的目标是很难实现的。事实上，和三年前相比，持有这种观点的乌克兰朋友现在逐步增多。因为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支持长期抗战，宁为玉碎，血战到底。他们并不是投降派。而是从现实出发，觉得合理的停战可能是更为理性的痛苦而无奈的选择之一。
* 另外一个朋友L的观点也值得一读（基辅，政府工作人员）-邮件原文稍微有点长 – 大致翻译如下：
“Jack， 在我看来，战争对于全人类来说总是坏事，现在尤其对于乌克兰来说。但是，自盖特曼时代以来，以及乌克兰伟大的历史以来，乌克兰是一个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卑微的国家。乌克兰是一个具有欧洲和民主价值观的主权国家。而不幸的是，在接受任何意见并得出结论时，其他国家的代表必须首先了解整个乌克兰的伟大历史。只有了解上述所有因素，欧洲人才能够对这场战争得出任何结论。
至于战争的结束，我认为它不会在今年结束。在这场与俄罗斯的残酷对抗中，乌克兰人民已经准备好捍卫自己的国家、捍卫正义。当然，一切都将取决于其他欧洲国家的行动。乌克兰人民不仅期待政治声明，还期待欧洲人采取公正行动。时间将证明这些国家和乌克兰人民有多么勇敢。我想强调的是，在我看来，乌克兰问题并不源于政治声明，而是源于欧洲大陆的行动。现在，每个人都面临着对未来的认识问题：每个人都需要生活自由，还是需要独立做决定，因为不幸的是，俄罗斯不会只止步于乌克兰。如果乌克兰停止。我认为可能会有一场全球战争，我们需要更加集中精力采取行动，知道需要做什么才能维护我们的观点和局势的正义。无论是谁入侵这个国家，都是杀人犯、恐怖分子，都必须为这些行为承担责任，必须伸张正义“。
* 所有接受访谈的朋友里只有一个人明确表示愿意相信美国总统特朗普（波兰，心理医生，匿名），她说：
“我想相信特朗普会完成他所开始的事情并履行他的承诺：我的国家的战争将会结束，然后将会实现和平与发展。
我认为，当我们的议员代表、部长、总统以及主张继续战争的整个欧洲伙伴们都奔赴前线时，战争就会结束‘。
* 我的朋友S（基辅，公司职员）则认为，‘’不，Jack，我不相信（战争今年会结束）。战争的持续时间取决于许多条件。其中最重要的是俄罗斯的经济状况。除了俄罗斯之外，只有一个国家能够真正阻止战争，那就是中国“。
* 由于文章篇幅有限，最后，我想以U女士（瑜伽教练，基辅）的谈话作为本文的结尾 – 事实上，我和U女士是在基辅认识的。对她的个人经历我比较了解而且也特别佩服她的坚强。她的言语也让我特别感动，她说：
“近 11 年来，我一直梦想着战争会结束。2014 年，我们离开了顿涅茨克的战争，起初我数着日子，希望战争能结束，回家，迎接新年、复活节……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战争会结束，我想相信战争会结束，我希望战争今年就结束。但如果不是从信仰的角度而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待这一情况，在我看来，这仍然需要很长时间。很多人从战争中受益，我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需要尽一切努力，团结起来，照顾人民，帮助保卫我们国家的人民，政客们要消除官僚主义，不要通过愚蠢的法律，不要偷窃–
抱歉我的回答太情绪化，而且我不是政治家，但我主要只是写下我的感受。。。Jack，我可以就这个话题写很长时间，但我感慨万千，担心很多内容会是多余的和不相关的，只是纯粹从情感的角度和战争生活的经历来写“。
事实上，对于很多乌克兰人尤其来自是顿巴斯地区的朋友，战争并不是开始于三年之前 – 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多年之久，而且至今仍然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U女士的话语让我特别有共鸣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家自己小孩妈妈和U女士一样，也来自于顿巴斯地区。她父母和很多亲戚现在也还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被俄罗斯占领控制。因为那边已经打了很多年，所以孩子妈对战争有切身的体会。我以前也听她说过不少战争的故事，以及乌东边境人民的生活。只是当时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也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和共鸣，随便当故事听听，甚至过耳就忘了。现在想起来其实是很惭愧的。
也许人生有些事情，往往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能真正理解。2022年2月24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在基辅，有个哥们一大早给我打电话大叫，“Jack，还在睡啊，快起来吧，打起来了，俄罗斯进攻基辅了。。。”一开始我还以为哥们像往常一样恶作剧故意吓我。但是这一次他的声音也有点紧张，又不像是开玩笑。于是打开笔记本看新闻。坏了，铺天盖地全是战争爆发的报道。真的打起来了。战争真的发生了。事实摆在眼前。基辅的机场关闭了。很多家里有车的乌克兰人现在都往西部跑。路上堵了几百公里。有些道路已经被炸了。很多加油站已经没油了。火车站也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一票难求。听说只有妇女儿童和老人才有机会买到火车票去乌克兰西部，去波兰，去欧洲其他国家逃难。看了一些现场的报道，照片以及视频， 到处兵荒马乱。我完全惊醒了。千真万确，俄军开始从各个方向入侵乌克兰。我们陷入了战争。现在怎么办？
当炸弹确实有可能随时落在头顶的时候，所有有关战争的浅薄印象和记忆从历史书籍和电影画面突然来到现实生活，变得触手可及，真实得可怕。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一路有惊慌。如果有朋友们感兴趣，在基辅的日子以及逃离乌克兰的经历，以后有空也会专门写篇文章说一下。
最后简单总结一下。总的来说， 针对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根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90%以上的乌克兰朋友认为今年战争不会结束，很多人认为大概还需要1-3年甚至更长时间，等到各方都筋疲力尽了或者普京去世了，或者是俄罗斯解体了，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只有大约10%的乌克兰朋友认为今年很可能会达成停战协定 – 但是不确定是否只是一个临时的停战协定。过几年战争再度爆发。永无止境。这也是人们最担心的。
至于我本人当然是希望战争尽快结束。恢复和平。马上开始战后重建。但是，正如我的朋友K指出的那样，Jack，什么才是战争结束。是我们战胜了俄罗斯，还是乌克兰这个国家从此不复存在了呢。。。另外一个朋友Y（基辅，项目经理）也强调，
“战争有可能在明天结束，但问题是代价是什么、在什么条件下结束。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结束战争，而且要实现公正、持久的和平，保障乌克兰的安全和独立”。
– 他们的担忧也都有道理。所以我们以后有空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即战争将会在什么条件下结束。
待续。
作者声明：
本人并不经营微信号。打算有空时随便写一点，不定期更新。留言一般我是看不到的（除非是助理精选了留言并特别推送给我）- 所以一般不会答复留言。
版权所有©️ 商业用途转载请事先联系作者以征求许可。
Jack CHEN比利时注册律师 邮件📧 d.chen@avocat.b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