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英雄儿女》剧照。
纪录片《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海报(局部)。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的名字镌刻在英雄墙上,伟大抗美援朝精神激励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克服一切艰难险阻、战胜一切强大敌人。
本期“品味红色经典”邀请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黄会林撰写文章,讲述她所亲历的抗美援朝战争,品味红色经典电影《英雄儿女》。
——编 者
核心阅读
我16岁参军,继而踏上抗美援朝的战场。如果说讲台是归处,那么战场便是起点。在前线的种种体验——亲身经历大小战役、亲眼看见战士牺牲,奠定了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也永远地成为我性格的底色、信仰的基石
我的一生中,最为人熟知的身份大概是教师。自1958年从北京师范大学提前毕业留校后,先教文学,再教戏剧,后来转型影视,又从事文化传播事业,从未离开讲坛,算来已当了60多年的教书匠。但很少有人知道,在成为教师之前,我曾是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我16岁参军,继而踏上抗美援朝的战场。如果说讲台是归处,那么战场便是起点。在前线的种种体验——亲身经历大小战役、亲眼看见战士牺牲,奠定了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也永远地成为我性格的底色、信仰的基石。若用一部电影作为那段经历的写照,我会选择诞生于1964年的红色经典影片《英雄儿女》。
作家巴金两赴朝鲜的抗美援朝战场,完成中篇小说《团圆》,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一对失散多年的父女在朝鲜战场重逢的动人故事,引起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夏衍的注意。夏衍请长春电影制片厂将小说拍成电影,长影又将任务交给了导演武兆堤和编剧毛烽,两人都是抗美援朝战争的亲历者。他们在大量真实经历和真实事迹的基础上,完成了《英雄儿女》的故事改编:抗美援朝战争中,志愿军战士王成伤愈出院,很快投身于新的战役,为了阻止美军攻势,他顽强坚守在无名高地,最终壮烈捐躯。他的妹妹王芳怀着悲痛之情,以一曲《英雄赞歌》极大地鼓舞了我军将士,并继承哥哥遗志,在前线英勇战斗。政委王文清认出王芳是多年前失散的女儿,但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并未与之相认。最终王芳从养父口中得知身世,与王文清团圆。
《英雄儿女》公映50余年了,家喻户晓,历久弥新。崇高的英雄美学,诗化的精神气质,热烈的革命浪漫主义风格,以及那首重章迭咏、荡气回肠的《英雄赞歌》,使它成为一部经典艺术作品。其高妙之处已有太多论述,我仅作为一名志愿军老兵,简单谈一谈电影《英雄儿女》最打动我的一点:真实。
这部影片是真实可信、真挚可感的。一方面,故事、人物虽是虚构,却融入了大量真实发生的素材。单为塑造“向我开炮”的主人公王成,编剧就翻阅了上千篇战士手记,搜集了无数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牺牲壮举。从拉响爆破筒,到引爆手雷,再到抱起大石冲入敌阵,甚至有一个团,在一场战斗中就出现了25位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烈士,可见战况之激烈、残酷,战士之血性、胆气!最终,影片融合于树昌、杨根思、滕桂桥等多人事迹,熔铸出“王成”这一气贯长虹的战斗英雄形象。武兆堤导演还特意从候选演员中选择了外表质朴的刘世龙饰演王成,而非其他高大英俊的演员。武兆堤曾说:“我们要塑造的是一个普通的战士形象。”外形的普通,才更令观众感受到英雄的真实、朴实和一种伟大的普泛性,正如影片台词所言:“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里,有千千万万个王成。”
我也有幸与一位“王成”式的战士并肩战斗过,他的名字叫刘兴沛,在我们高炮部队测高班担任班长,是一位开朗亲切的战士。平日里,他与我们一起擦炮弹,整弹药,啃干粮,唱军歌,谈笑风生。而战斗一打响,他就会操纵测高机,侦察敌机的高度、方位、方向,成为我军炮火的“眼睛”。在一次大战役中,他孤身面对敌机的轰炸,用身躯护住了宝贵的测高机,自己却壮烈牺牲了。20多岁的鲜活生命,永远定格在烽火硝烟之中。我们也像《英雄儿女》中的王芳那样,在部队传唱他的事迹。刘兴沛班长的名字鲜为人知,但他的音容笑貌永存我心,久久难忘。他与王成,以及王成的众多原型一样,是千千万万个在战场上壮烈捐躯的战士缩影。
《英雄儿女》处处流露出自然、真实的情感。其叙事继承了巴金原著小说的团圆主题和伦理内核,在激烈的战斗外,也细腻地抒写了兄妹之情、父女之情、战友之情,以及中朝人民之间的真挚情谊,热血与柔情交织,崇高与质朴辉映。譬如,贯穿全片的主要情节是王芳与生父王文清的重逢,处理得一波三折,细腻生动。当王芳沉浸在失去兄长的悲伤中时,王文清却经历了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但他按捺住了认亲的冲动,鼓励她振作起来的是不负兄长的嘱托。为成就“大我”而压抑“小我”,也为成全他人而牺牲自己,朴素、生动的人情人性与高尚、纯粹的道德理想融于一体。结尾处,父女终于在战场上相认,团圆场景成为全片高潮,英雄的形象不仅有了高度、深度,也有了情感温度。正如白居易所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文艺作品只有让观众先与具体的人、事共情,才能进一步与宏大的理念、信仰共鸣。
观看《英雄儿女》时,我的眼前经常浮现战友们的面孔,有太多可爱可敬、平凡而又伟大的战士了。跨过鸭绿江之后,不要说上床睡觉了,很多人连鞋都没有脱过。到宿营地休息,战士们就把背包卸下来靠着入睡,有了敌情,一声令下,一跃而起,就冲进阵地,迎接枪林弹雨。
我也会在王芳身上看到年轻的自己:头上扎两条辫子,脸上还留着稚气,在战斗间歇时教战士们识字、唱歌,为他们演出,战斗打响则送炮弹,抬伤员,四枚一箱上百斤的弹药扛起来就跑,敌机俯冲扫射的弹片打在我的钢盔上当当直响,重型轰炸机的炸弹在身畔隆隆轰鸣。有一两回,炸弹掀起的泥土石块几乎将人掩埋,我想,这下可要牺牲了,最终是活了下来。
王芳活着,王成牺牲了;我活着,我的许多战友牺牲了。英雄儿女,埋骨他乡,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带着志愿军功臣称号回到祖国后,一直到今天,我都常常想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年轻战友们,想到自己作为幸存者,必须好好报效祖国。这既是自己的使命,也是他们的嘱托,因而在工作和治学中,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片刻衰颓,勤奋努力,步履不停。战争可以毁灭人,也可以塑造人,我便是一个为战争所塑造、所炼就的幸运儿。
枪林弹雨已经远去,英雄儿女光辉永存。希望享受着和平阳光、甜蜜生活的人们,永远铭记那段壮烈的过去,永远铭记那些“最可爱的人”。(黄会林)
制图:赵偲汝
《 人民日报 》( 2021年09月23日 第 20 版)